#乾燒蝦仁
#我的西門町記憶
這是一道很常見的菜,若不是因為上館子踩到雷也沒想過要po這一味,不是多難的菜,明明乾燒,餐廳廚師竟然搞成湯湯水水,所以決定秀ㄧ下我輕鬆啦啦就好吃到嫑嫑的作法。
我家大約一個月會去好市多補貨一次,這乾燒蝦仁的材料都可以在那兒買到。曾經聽過這樣的說法,豬雞牛肉類要在有冷藏設備的賣場買,而魚貨容易腐敗傳統市場才有新鮮的現撈,我覺得很有道理。不過因為我對腥味敏感,若非現撈而是遠洋冷凍的魚貨,只要品質不錯就盡可能買已處理好的,個人標準認為好市多的蝦仁很可買,沒有我害怕的腥味,腸泥也已挑乾淨,也沒有泡硼酸,又大隻又帶尾(沒有理由地喜歡有尾巴的蝦)以上很符合我的需求。
說到不喜歡撥蝦仁,就會浮現害怕做某些廚房雜事的印象,從小,真的很小,國小一年級就必須扛米送貨,更不用說只要媽媽覺得麻煩的事,ㄧ聲~阿芬,我就得做。許多事⋯⋯撥蝦殼挑腸泥手上久久不去的氣味令我作噁;包粽子要切好幾斤的紅蔥頭辣得痛哭流涕;包水餃剁高麗菜碎剁到手抖;揀菜~尤其需要指甲摳的菜特別是撥芥蘭菜梗的皮,常讓我天生脆弱的指甲斷裂指肉要痛上一兩天才能復原,這些雖然是小小事,卻烙印深刻,所以現在只要有機器可幫忙,只要預先處理又品質不錯的生鮮肉類,我一定走方便路線不為難自己。
我也對好市多的醬料感興趣,陌生的美式醬料嘗試幾次認定根本是地雷區,然而亞洲風味尤其日韓醬料常出奇好用而且便宜又大碗。最近買了一桶新上架的韓式醬,包裝圖片狀似韓式烤肉包在生菜裡的醬,研究一下內容物辣椒醬、大豆醬、大蒜、芝麻⋯可以想像它的味道,使用後果然如我想像是一款辣豆瓣醬基調的複合味,方便煮出山寨版川味,一大桶169,起初因為太便宜而猶豫,而後因為便宜就想錯買也不會太心痛,現在用了有種挖到寶撿到好康的驚喜。我家老爺在台中工作得自理晚餐,也叫他帶一桶去,不管炒什麼肉,只要加一瓢醬省去其他,就可輕鬆做出好味道,所以這次就來用它輕輕鬆鬆做出很有樣的乾燒蝦仁,分享這桶實惠好物。
這次錯吃乾燒蝦仁的館子是一家西門町的老店,其實是很值得推的餃子店走北平風味(大推它的餃子、鍋貼顛覆一般印象,原來傳統北方餃子是這樣喔),是我不該在這樣的店點了屬於川味的乾燒蝦仁,難怪完全走調。
我們家三不五時就去西門町吃川菜,現在的西門町又重回我學生時期人潮洶湧的盛況,湧入的是大量的觀光客,改變了西門町的店面型態,到處是按摩店伴手禮店,已不是往日學生族群流行消費的商圈。
我想每個世代都有屬於自己的西門町記憶⋯我的西門町時代是從高中開啟,每天上學都要穿越平行於中華商場的平交道,眼看柵欄將要落下公車殺不過去可能耗上一二十分鐘,盯著手錶分針往八點鐘靠近急得像熱鍋螞蟻。
中華商場,同學要我和她一起去點心世界,這是我第一次知道鍋貼、打滷麵,也是踏入中華商場的開始。去年經過羅斯福路看到招牌「真北平」,記憶庫裡這三個字很鮮明,但絕對不是出現在這裡,走到店門口看到一幅幅老照片,好激動⋯對,它原在點心世界的旁邊。
電影街,離學校很近,猶記高三週六中午放學常常一群同學就殺去看二輪片,那時我們用功唸書也用力玩。那也正是國片當道的時候,中國、萬國戲院好大好大,清晰記得看「搭錯車」哭得唏哩嘩啦,大家衝去廁所洗臉,鏡子裡我眼睛腫得跟乒乓球一樣大,同學互望原來你我一樣大家噗哧而笑。
買衣服,中華路上最fashion的地標~Parco,另外峨眉街附近的Att、Cosmos 、今日百貨、來來百貨、獅子林、萬年,曾經是那麼繁榮,隨著東區崛起,一家家消失,老朽。
吃,至今猶在的小吃,謝謝魷魚羹、小辣椒、天天利,楊記花生玉米冰,賽門甜不辣,鴨肉扁,老董牛肉油豆腐細粉⋯⋯現在已變調,不是我當初所愛的味道,其實連「我」如今也走調,還說得了那些店家?時間呀~笑
現在
穿越阿宗麵線排隊的人龍,走上老派紅通通的階梯到二樓吃特好吃的餃子,不解這阿宗麵線的誇張畫面是哪樁;隱身昆明街峨眉街老舊巷弄裡的幾間川菜館,真正的平價好味在這裡,是我們家常去西門町的原因,倒是這二年來外國觀光客在網路指引下也湧進這裡,為了應付觀光客,這些店家也在質變。
我看著西門町激活盛況如往昔有種莫名的高興,畢竟是我青春時代生氣蓬勃的地方,卻也迎合觀光把我可以溫存的老味道漸漸稀釋感到遺憾。
其實檔也擋不住,我也別遺憾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西門町記憶,我的美好只是我的,別人新一代的人也會留存他的美好,每個人記憶不一樣,卻一樣是屬於自己的美好。
同時也有3部Youtube影片,追蹤數超過60萬的網紅飲食男女,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,一敲銅鑼,鼓鈸喧天,暮色沉沉的馬游塘村生猛了:金豬開陣,祝禱繚繞香燭,爐火熊熊蒸氣騰騰──村屋間空地搭竹棚張綵燈,筵開廿八席,熱辣辣葷素源源上桌來,觥籌交錯,賓主俱歡顏。 這是一場筵席包辦館「大來東南」主理的壽宴。食材爐灶、枱凳碗筷、侍應廚師統統到會來。從上世紀中葉起,大夥就像紅船戲班一樣鄉轉鄉,...
阿爺廚房消失的味道 在 靛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
字數有限,故事未完啊~
如果有100like就在comment post餘下來的吧!
〈1月0日,晴〉from《人海日月》December
99.12.31 晴
現在是23:23,氣溫應該有十七、八度,我只穿着單薄的睡衣,坐在我那部已有四年資歷的電腦前,把幾個功課用的文字檔存入軟片磁碟內。
在等待儲存的同時,我瞄向電視轉播的倒數節目,王菲在唱「郵差」,我跟着唱起來,直到整首歌完結,主持走出來,跟一排歌星明星在說着什麼話,大概就是眾人的新年願望,多老土。
這時門鈴響起,我質疑是誰會在這個不早的時間登門拜訪,我還是去應門,但事先把防盜鏈鎖上。門外的人就是你,對當時的我來說,只是一個不知名的男人,而你亦一臉愕然,隨即展示了一張證件,笑容滿面地說:「你好,我是天天日報的攝影記者,我在找適合拍攝倒數人潮的地方,你的單位能看到時代廣場,而且角度很好,我想借你家的窗口拍照,可以嗎?」
我沒想過第一年住進這單位,就遇上這樣的事。沒錯;早前家人讓我搬出來自立時,我就是為了在銅鑼灣鬧市的便利位置而選擇這裏。
「不行。」我說得斬釘截鐵,當我想要關門時,你叫道:「慢着!只是倒數那刻拍幾張照片,絕不打擾你的。」
「我為什麼要相信你?」
「我給你這個,那你就可以知道我是誰。」你把職員證由鐵閘之間傳過來給我,我細看當中的資料,是面前的人的樣子,名字是「藍日明」,這讓我重新打量你。
「你叫藍日明?」我問。
「是的,你可以叫我大明。」
這名字讓我驚訝,差點衝口而出,可是面對這個陌生人,不可以。
你再問:「可以幫我這個忙嗎?」
我微笑道:「其實我也想幫你,可是現在家裏只有我一個人,讓一個陌生男子進來實在太危險了。」
「哦……也是的。」你點點頭,表情像是真的諒解,這讓我留下正面的印象。
「所以,對不起。」
「真可惜,最近幾年我都是借用這單位的窗戶拍照,照片都得到老總採用。不過,我也明白,你的顧慮也是對的。」我以為你會轉身離開,你卻說:「但我有個不情之請,明年,如果明年除夕你的家人沒外出,請你讓我進來拍照,可以嗎?」
我只是一個人住在這裏,如果一年後我仍未搬走,大概仍會是只有我一個。我沒多解釋,只是支吾以對。你向我點點頭,在的關上門之前已轉身離開。
我回顧你的要求,想到自己是否太不近人情,看看時間,現在已經是23:48,我趕快回到我的電腦前,沒再在意門外的人,甚至瞬間把這件事忘掉。電腦中重要的資料已備份到軟片磁碟內,共存了十二隻,沒辦法,我的老爺電腦未有光碟燒錄,又沒法借來一個外置的。
我靜靜地等待0:00的到來,電視上的倒數節目如火如荼,由它陪伴獨個兒的自己。視線留意螢光幕的時鐘,23:59:50、23:59:51、23:59:52、23:59:53、23:59:54一直在跳的同時,窗外也傳來大眾的喧鬧,十、九、八、七……,我也跟着倒數,四、三、二……一!時間順利跳到0:00:00,然後是0:00:01、0:00:02、0:00:03……我的電腦安然無恙,現場跟電視畫面中的人潮一同喧鬧,世界沒有因為這個對人類來說特別的時候而有任何異樣,在踏入千禧年的一刻,地球運轉如常。
第二天,我外出用餐,在便利店門前看到報紙架,瞄了一眼《天天日報》的頭版,果然是一張倒數人潮的照片,不過不是時代廣場外,而是尖沙咀廣東道。
我拿了一份找找攝影師的名字,一如所料沒發現什麼。不過,在港聞版中所有時代廣場的照片,都是由藍日明拍的。
忽然有點內疚,令你沒拍到可以登上頭版的照片。但對一個獨居女孩來說,這也無可厚非吧?
過去了就忘掉它吧;今天是千禧年的第一天。
新年快樂。
00.12.31 晴
今晚我約了幾個莊友一起去倒數。其中一個提議,既然我家就在時代廣場對面,在我家倒數是最舒適不過的選擇,可是其他幾個卻覺得倒數活動一定要擠在人群當中才盡興,於是我們還是決定晚餐之後到時代廣場等待倒數節目開始。
當我們九時多來到時代廣場,對出整段羅素街已擠得水洩不通,最後大夥兒還是到我家。我們邊吃零食邊聊天等待,莊友把幾張心頭好歌曲錄成的MD帶過來播放,我最喜歡的還是Jay的歌──「可愛女人」、「星晴」、「黑色幽默」和「龍捲風」,我都耳熟能詳。
23:33,門鈴響起,莊友們疑惑是不是我的地下男朋友前來給我驚喜,其實她們都知道我從來沒跟男生正式交往過。不過門外正正就是一個男子,是你,並開懷地說:「啊!你仍住在這裏真好!今次你的朋友都在了。」
「你是誰?」跟在我後面八卦的莊友直接問你。
「我是《天天日報》的攝影記者。」
「記者?這裏有新聞嗎?」莊友問得不知就裏。
「就是除夕倒數的新聞。今次,我能進來拍倒數的照片嗎?」
我還沒開口,莊友已搶先說:「原來報紙的相片是你拍的嗎?」
「一小部份是,不同記者負責不同部份的。」
「酷!」難怪莊友如此雀躍,她正是傳理系的學生,但凡有關係的人與事都能令她興奮。
「可以嗎?」你又一次問。
「呀……」我在猶豫,陰謀論地想──五個大學女生,能跟一個成年男子抗衡嗎?
「沒所謂啦!只是拍照。」我對莊友的輕率有點不滿,我說:「不!你告訴我,為什麼要幫你?」
「唔,」你像在考慮什麼,認真地說:「今天是我的生日,就當是送我一份生日禮物吧?」
我沒想到你會提出這麼兒戲的理由,於是我不甘示弱,說:「這樣嘛,明天是我的生日呢,如果你有禮物給我,我就讓你進來。」
「真的嗎?」
「當然!」其實,我真的沒說謊,我是一月一日出生的,每年生日都是公眾假期,同學都不用上學,於是跟我慶祝的機會亦因而少了許多。
「好呀,明年我帶禮物來。」
「明年?」
「嗯,如果我說今天我有帶禮物在身,你也不會相信吧?但,為了答謝你,明年,我會帶禮物來。」
我有點哭笑不得,明年的事誰說得準?然而你雙手合十,「我真的很需要這張照片,求求你!」
「小明,就當日行一善吧。」莊友說。
「原來你叫小明?我是大明啊!」是的,我的名字是熊月明,朋友都叫我小明。即使事隔一年,我仍記得你叫藍日明,大明。
我終於打開門鎖,讓你進來,「脫鞋子!」我再三吩咐你,除了為了乾淨,我把你的鞋收到櫃下,要是有什麼壞事發生,赤腳的你也逃得慢一點。
接下來的時間,並沒有令幾個女生驚恐的事情發生。你至少說了十數次「謝謝你」和「打擾你真不好意思」,我沒有覺得你很煩,願意相信你是個為人設想的人。當我看到莊友興致勃勃地不停問你有關這行業的事情,她那種期待興奮的表情,我想,這樣子也不錯嘛。你甚至應莊友的要求,為我們拍了幾張合照。
今年的倒數很特別,第一次跟莊友一起,加上你這個半陌生的人。
時間來到23:55,你已經在我家的窗前準備好三腳架和照相機,對準對面的人潮。那片風景,其實我也沒好好看過,於是我們都擠到窗前,由電視帶領,開始進入期待的狀態。眼見你怕我們的動作推倒你的照相機時那驚心動魄的表情,我們更興奮。
當二千年最後十秒來臨,除了窗外和電視機前熟悉的叫囂人聲,每一秒都加插照相機快門開合的聲音,「喀嚓喀嚓」,我彷彿看着那一瞬間的熱鬧被攝入單鏡反光機內,永遠保存下來。
也許,「永遠」只是感性的人的口頭禪;但由這年開始,我會存起刊載這張照片的剪報。
01.12.31 晴
今天系中有個派對,可是我不想去。
Year2開學已經四個月,今年我當了個獨行俠,不情不願的,莊友們不是反目了,就是轉了學系。這個除夕,我一整天都沒上街,留在家中睡覺、上網,餓了就叫外賣。樓下滿街是人,實在不想出去了,第一次在這種一片歡樂的時刻感到沒甚興致。
我吃着餐蛋麵,眼睛盯着電視,正在播國際大事回顧,客機撞擊世貿大廈的一幕重現眼前,雖然還是覺得難以置信,但已沒了當時那種震驚得起疙瘩的感覺。這次襲擊讓我討厭恐怖分子,也不喜歡自視過高的美國人,我甚至覺得自持是萬物之靈的人類,本身都是自大的。
當電視上的大樓倒下時,突然間我想到你,你有採訪這新聞嗎?不過,去年你曾向每事問的莊友提及過你負責港聞版,大概不會因這新聞而專程跑到紐約去吧?
老實說,這一年來,每當我讀到刊有照片的新聞,很多時都會留意一下有沒你的名字,不過,我發現自己已開始淡忘你的面孔,只記得你架著黑框眼鏡。
23:34,門鈴響起,我由沙發中起來,悠閒地走到門前開門。
「哈囉!」門外的你從容地打招呼,這是你第三次出現在我家門前,我開始不再憂慮安全問題,直接開門讓你進來,彷彿你是個熟稔的朋友。
著你脫鞋子之後,我攤出左手,問:「禮物呢?」
「啊!我以為你忘了。」
「別說沒有!」
你揚揚眉毛,嬉皮笑臉。
「快拿出來!」我伸手去抓你的包包,被你制止,「沒有,我沒有藏起來啊!」
我停下動作,叫道:「原來你只是說說而已?」
「對不起……」你卻邊說邊笑,一點也不認真。
我真的失望,說:「豈能相信你這個陌生人的話呢?是我太天真了。」
「不……」還沒等你說完,我已動手把你恨恨推出大門,你知道自己真的惹毛了我,緊張起來,「小明你聽我說!」聽到你稱我做小明,對了,你是大明啊!聽起來很笨,但這種又笨又無聊的牽絆,真的讓我冷靜了兩秒鐘。
「給你的禮物我真的有找過,這一年都在找,可是沒找到。」
「找了一年?」我不容許自己輕易相信你了。
「是的,因為沒有新品了,而我又真的想送你那個東西,只好在二手市場找,只是,要找到狀態良好的,真的不容易。」
「是什麼來的?」
「告訴你了就不有趣;我也怕要是真的找不到會令你失望。」
我狐疑地看着你。你說:「我會努力去找的。」
我沒打算追究下去了,也沒再理會你,逕自收拾外賣盤,然後拿了一杯熱鮮奶,坐到電視機前,懶理你在窗前準備。
「這麼晚吃東西你不怕胖嗎?」
我知道你的相機在拍我,我毫不客氣對你說:「這跟你有關係嗎?」對於我的冷漠,你只是苦笑。
「聽說今年倒數會有『飄雪』效果。」你說,於是當進入最後十五秒,我也來到窗邊湊熱鬧。你的眼窩已貼在取景器前準備,倒數開始,來自快門的聲音在耳邊一同在打拍子,當最後一秒要過去的那一刻,除了「喀嚓」聲,我還聽見你說的一聲「新年快樂」,可是聲音實在太小,令我疑惑到底剛才你的說話是否在自言自語。
你終於抽離取景器,發現瞪着眼的我,你笑說:「謝謝你再一次願意幫忙;去年的照片你有看過嗎?」
「你都沒給我那些合照,你有帶來嗎?」
「啊!沒有……」我不屑你的無心裝載,你卻說:「我指,在你家拍的倒數照,你有看過嗎?」
我點頭,不過當然不會把剪存起來的事告訴你。
「那你明天也留意一下,今年我的照片能否登上頭版吧。」
「好。」其實不用你說我也會留意的,「你啊!記得明年把照片帶給我!」
你笑着回應:「好的。」
我開門送你離開,在你走到樓梯轉角時,你回頭說:「除了照片,明年我一定準備禮物來的。」說完就向我揮揮手,繼續你的路。
聽起來,你欠我的東西好像愈來愈多。我不知道應不應該相信你,不過,經過這個晚上,我的心情的確舒暢起來。
02.12.31 陰
如無意外,這是最後一年大學生活的除夕。
我知道自己不是唸研究院的料子,不少同學已開始寄求職信和找實習機會,我卻沒有,上課加上寫畢業論文已夠我感到壓力,時間都不夠用。不過,我還是想在這特別日子讓自己放假一晚,系中的倒數派對,往年我沒有來,這次是最後機會了。
今晚是我們第一次正式交談,真沒想到,在final year的倒數派對。
讀大學以來,在我出入系core的lecture hall、福利社或是學生canteen時,已見過他許多次,但我不知道他跟我同系,是去年畢業的新任「老鬼」。他甚至邀請我跳舞,我是感到驚喜,畢竟這些日子,我有留意過這個人。
我們聊過一些寒暄話,當音樂轉調子的同時,他把我帶到小食檯,我拿起一杯薄荷賓治,他卻要失陪了。
我無法不看他的背影,目不轉睛地,但他似乎沒有在意,甚至去邀請了其他的女生;在我看得見的情況下,都已有兩個。
我苦笑,枉我還在心猿意馬。
我算什麼呢?
踏出禮堂,還有一個鐘才到零時,但我真的不想待在街上,我已經累了。不知道這個時間還能否回家?那邊附近一帶定是擠得萬人空巷,只好硬着頭皮回去。
來到銅鑼灣站,人山人海的程度如我想像。由列車擠到地面上花了我二十分鐘,在銅鑼灣繞了一個大圈才能回到我家樓下,只是十米之隔,警察卻說人潮管制封路不許我繼續前進。
這個時刻,是我唯一想要搬走的原因。
「我家就在前面!那樓梯上去!」我近乎用吼的,也許是現場太吵,也許這個警察根本沒打算理會我。
一隻手由我身後伸過來,拿着一張證件伸向警察,後面的男人說:「阿Sir,採訪的。」
我回頭看,是你。警察看看你的記者證,揚揚手示意你過去,你二話不說,拉住我的手把我藏到你的背後,兩個人二合一溜到樓梯口去,我趕快打開大廈的鐵閘,以免被人潮淹沒。
幾經辛苦終於回到家門前,你也鬆一口氣:「現在你能想像我每年這個時間跑到你家來,真不容易!」
我沒理你,掏鑰匙的時候,你繼續說:「你不是出去倒數嗎?幸好你趕得及回來。」
我停下動作,說:「慢着,禮物呢?」
「啊?」
「禮物!」我重申,「沒有禮物你不能進去。」
「你太嚴厲了吧?」
「那就是沒有吧?那我的照片呢?至少應該把我的肖像還給我吧?」
你居然笑,苦笑。豈有此理。
「那抱歉了。」我開門想要入屋,你仍鍥而不捨地說:「看在我讓你能來到這裏吧?」
「是你答應過我的,只是你食言。」我知道,我是有點兒將由他而來的氣遷怒在你身上。
「對不起,你的禮物,我還是未找到。」
「到底是什麼東西找了兩年也找不到?」
「好吧我告訴你,是個絕版相機。」
「相機會絕版嗎?」我對相機一竅不通,當然從來沒聽說過。
「當然有,不少都是。」
「你要送我哪個?」
「能進去才說嗎?」
我皺眉頭,最後還是讓你進來,不過你已來不及跟我解釋,這分鐘已是十一時五十分,你把鞋子收到櫃下,匆匆走到窗邊,開始架起你的相機,我心生疑問:「你這個是絕版嗎?」
「這個是『數碼單反』,怎會絕版呢?」
至少我聽說過單鏡反光機,但不大清楚為什麼數碼單鏡反光機就不會絕版,不過我沒打算問,以免顯得我無知。
我開了電視攤在沙發上,但忙碌的你比起電視畫面的內容更吸引;我靜靜地看着,但不敢打擾,我知道你會把對面那一顆顆逐一亮起的蘋果燈飾拍下來,明天我會像等彩票開獎一樣跑去買報紙。
你也留意到我在盯着你,沒想到,你把相機向着我,拍了不知多少張,只聽見「喀嚓喀嚓」響了好幾次。
「照片是數碼照吧?給你電郵傳給我行嗎?」
「我想好好把照片曬出來才送給你,終有一天你會收到的,放心!」
我再次抱懷疑的態度,可是沒勉強你的打算。把這個作為明年你繼續來訪的理由,也是個愜意的藉口。
我開始習慣,每一年最後一天的最後一刻,你都會在我家這個窗戶前忙得不可開交,而你對於這種匆忙似乎已習以為常,甚至悠然自得。
「你當攝影記者多少年了?」我問。
「差不多十年了。」
「啊,拿金牌了。」我常聽說從事一個職業超過十年,就能成為前輩。
「我看起來那麼老嗎?」你詫異地望向我。
「做滿十年不是會有金牌嗎?我爸以前是這樣。」
「我當了十年攝影記者不代表這十年都待在同一家公司,而且,今天不同往日,哪會有什麼金牌,老土死了。」
我點點頭。對於一個大學生來說,當一種職業十年仍是遙不可及的事。
「我看起來那麼老嗎?」你重申,要知道現在距離零時還有不到一分鐘,可想而知你有多在意。我笑說:「至少比我老。」
「哼!」你吐出不屑,注意力重新回到相機那邊,不一會,鏡頭在眨動的喀嚓聲音又再響起;今年倒數加入了煙火表演,空氣中多了一種火藥的味道。
就這樣,二零零三年來了。
「其實,還好吧。」在你收拾的時候,我說。
「什麼?」
「你呀,看起來不老呀。」
「這個我當然知道。」
「哼!」我也學你嗤之以鼻。
「男人嘛,有什麼關係呢?錫鐵銅銀金,年紀愈大愈有吸引力。」
「那你多等三五七年吧。」
「沒關係,終有一天會到的。反而是你,要好好把握現在了。」
「你說什麼!?」忽然被揶揄令我深深不忿,「明年你不要旨意我會開門讓你進來!」
你知道其實我不會,可是你還是依我說的把角色演下去:「不要啊!你家窗戶的位置實在可遇不可求!」
「那就給我乖乖聽話啊!」
「是的,明年定必奉上禮物!」
我沒完沒了的,「還有我的照片呢?」
「是是是!小人遵命!」你裝出來的下人姿態讓我忍俊不禁。
我開門送你出去時,你問:「想要到樓下吃宵夜嗎?」
我愣了一下,下意識的反應是拒絕你,「我剛從下面那個地獄回到人間,別要我再回去了。」
「那我買上來如何?」
「呀,不好了,我想要睡了。」這是我第一次因為你而感覺到心跳加速,其實我有一刻想過不如就讓你為我買宵夜,可是為了什麼呢?那一刻我叫自己不要多想。
「好吧,那明年見了!」你向我揮揮手,瀟灑地離開。
其實,就算明年沒有禮物,也沒關係。
只要你繼續前來就可以了。
03.12.31 晴
畢業袍一直掛在衣櫃前,下月三號之前要歸還了。這像是有種象徵意義,把學生身分一併交還。
今天已經是零三年最後一天,五個月內我發了超過一百封求職信,仍未找到一份全職工作。我沒有後悔之前沒跟同學一樣提早開始寄求職信,也沒埋怨一場沙士令經濟一蹶不振人心惶惶。在這樣的經濟環境下,沒法找到工作是意料中事,但意料之內歸意料之內,我仍會因為雙失而感到沮喪。合約工作的工資只夠我多撐兩三個月,要是我再找不到長工,我就要找個更便宜租金的地方。
無可否認,今晚我是刻意推掉約會,留在家裏等你的,當你像候鳥一樣前來的時候,我還是在這裏。如果今年我們沒見到面,也許以後也不再有機會。
來年,我可能要搬走了。
這晚,對面的倒數活動不時響起梅艷芳的歌。23:35,門鈴依時響起,我竟抱持一種不安的心情去開門,我怕門外的人不是你。事實是,我實在多疑了。
「哈囉!沒上街嗎?」
「廢話。」我故意刁難笑容滿面的你,是為了掩飾自己過分緊張。
你停下動作,說:「真古怪,沒理由你毫不質疑就讓我進來,莫非你有求於我?」
我怕被發現內心的暗藏想法,心虛得不敢妄語,只想逃出這個說話的陷阱:「對,今年我你要幫忙,你有工作介紹我嗎?我一直沒法找到工作。」
「果然!」
你真的以為自己猜中了,喜上眉梢的樣子真笨。
「你要找什麼類型的工作?我最熟悉的還是報館。」
「也好呀,只要是長工,只要有機會。」
「你找到臨時工嗎?」
「嗯,在中央圖書館當助理,合約制,只有三個月。」
「像暑期工。」
「暑期工已不容易!」
「這陣子市道真的很差。好吧,我替你留意一下。」你由袋中拿出那一台數碼單反安裝到剛才架起的腳架上,同時問我:「有什麼喝的?」
「嗄?」
「你家有什麼可以喝?我由中午起一直在外邊工作,來到你家才停下來。」
「你可真老實不客氣!」我邊說邊走到廚房查看冰箱,問:「汽水行嗎?」
「好極!謝謝你!」其實你沒想像中那樣不客氣。我再出來的時候你已經準備好那枝鏡頭,電視傳來每年一樣的喧鬧。
我看着在忙的你,想到你說會替我留意一下工作,也許你只是說說而已,我根本不應該認真對待。每一年你來到這裏的目的還用說嗎?我勸自己別想得太多,就當為日行一善,每年一次,只因我的確欣賞你的照片。
你剛拍下了新的一輯,二零零三年除夕的;然後開始收拾你的攝影工具,我問:「完成了?」
「沒錯。」
「又一年了……」
「你好像很唏噓。」
「我是真的唏噓!」
「因為一年一年變老了?」
「因為一年一年看着你變老了。」
「哈哈哈……」沒想到你還是會笑,「記得第一次見到你已經是四年前的事,九九年,是上世紀的事!
「我們的認識跨越一個世紀。」
「我還記得第一次你無論如何也不肯讓我進來。」
聽到你這樣說,我也不甘示弱:「我亦記得你說給我送生日禮物。」我攤出手掌搖呀搖,等待你用同一類理由打發我,可是這一次,你伸手進那個彷彿能把一個人收納進去的袋子內,掏出一個用牛皮紙包裝的長形盒子,放在我手上,說:「終於送來了。」
因為我驚訝的表情,你面露得意笑容,著我打開來看看。
牛皮紙包着一個膠盒,裏面裝有一台相機。盒的兩邊各有一張印工說不上精美的貼紙,其中一張更破了四分之一,上面寫着英文字母「LOMO」。我完全不認識這個牌子,什麼LOMO,「老母」嗎?真難聽,我把看起來四方笨重的相機拿出來,終於開口問:「這該不會是個玩具吧?」
「這相機型號是LC-A,當年作為輕便相機的始祖。」
「輕便?」
「對啊!這一台是俄羅斯製造的,現在新機已經改由中國生產,有點要求的都知道兩者不能相提並論。別看它外表老套,在snapshot界可是個大紅人,手動對焦,焦點只有四個,零點八米、一點五米、三米和無限遠。光圈方面別擔心,有自動,不怕顧及不來。」
我像聽聞外星語言一樣無法分析你的說話。我的人生中就算使用過菲林相機也好,也一定沒試過用半手動相機,「你能想像,我不懂如何裝上菲林。」我靦腆地說。
你從茫然的我手上接過那台相機,在袋中取出一卷菲林拆開,「我怕你一開始時不懂操作,已準備好菲林,別擔心,用最普通的135就行了。」
你給我示範如何安裝菲林,給我指示電磁盒的位置,必要的設定,如何確認菲林穩妥,然後把相機交回我手上,說:「來,試試拍第一張照片!」
「現在?」
「當然!」
「我還未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懂得……」
「不用擔心,Snapshot的意思就是隨意的快拍,不用太在意設定是否正確,只要留下你喜歡的那一刻就行了。」
我遲疑地把手中那黑色的一團看了又看,決定了焦距,捲好了菲林,眼睛貼到小小的取景器前,看得不很清楚,只見到面前的你;你也拿起你那專業得多的相機,把無知可笑的我拍下來。
你拍了至少五張之後,我才按了一下快門,仍在猶豫自己的動作是否正確,「我沒法想像自己拍到什麼……。」
「這就是它的過癮之處!」你說。
「但對於新手如我來說,這是戰戰兢兢多於過癮。」我苦笑。
「希望你能找到它的樂趣,別冷落它由它發霉。」
「好的,一定。」
「一定由它發霉?」你笑說,我也笑着點頭。還是向你道謝,雖然我不肯定自己到底會否愛上這台小機器,不過我倒喜歡把喜愛的片刻留下來的概念。
例如這一刻,你正正在我面前的這一刻。
04.12.31 晴
因為冷鋒到來,這個除夕很冷,今晚更跌破十度。
我冷得用棉被捲着自己,我已經整整病倒了一星期,感冒咳嗽,但我堅持只看醫生但不請病假,並不是因為我很喜歡現在的工作,病假是無薪的,但我可以報銷最多一百二十元的醫生費。
檯面散落了幾個藥袋,色彩繽紛的藥丸,咳藥水,喉糖,苦口卻不是良藥,複診兩次還是沒法好過來。這晚天氣寒冷,更是難熬。
23:25,頭很痛,連MSN也不想多回,索性關掉。
皺着眉沖泡一個杯麵,服藥後人沒法清醒,仍只能在電腦前發呆。螢光幕旁邊,貼着一張開始變舊的照片,熟悉得很,這是你送我那台Lomo LC-A所拍的第一張照片。失焦下你的樣子有點模糊,在我的病眼看起來更影影綽綽,背景是我家的小客廳,不遠處的電視畫面,是梅艷芳,那個晚上是她病逝第二天。
今晚電視在播她的紀念特輯,除此之外就是南亞海嘯的新聞,整天不斷地報,這個年末,過得分外愁雲慘霧。
我走到窗邊,今年聚在廣場倒數的人依舊的多,今年多了個為南亞海嘯賑災的主題,但依舊都是大明星粉飾下的歌舞昇平,我是一點也沒被那氣氛所感染。
23:50了,怎麼你還沒到呢?
迷糊的我想由廣場的人海中找尋你的身影,別說是黑夜,就算是白天也是不可能的,可是我還是把每個角落都看了又看。人聲鼎沸,來到倒數的時刻,最後十五秒,我看着那一顆顆出現的蘋果燈飾,心跳追過倒數的拍子,我仍希望你趕及出現我家門前。
可是你沒有。
我在窗前呆站足足有五分鐘,才把自己由恍惚的狀態中抽離,頭一下子很痛很痛,而且手腳冰冷。我把貼在螢光幕的照片撕下來,夾在擱在小桌子上的相簿內,關掉電視,倒在沙發上。
趁睡意來臨之前,我隨手翻翻相簿,裏面有天空,海岸線,飛鳥,屋子,還有很多很多,差不多每一天一張。我把我的生活點滴,收納在這本一個月前買下的相簿,一整本滿滿的,為了讓你看。
我以為相隔一年已經夠遠了,但原來連這也不是必然的。
為什麼你沒有出現?是不是找到另一個更好的拍攝地點?還是,你已經不再需要拍倒數人潮了?
我抱住疑問在沙發上沉沉睡去前的一秒鐘,納悶地確定你每年到來的單純目的。
05.12.31 陰
今晚我加班到八時才離開公司,這已經算是早的時間,過去半個月的上班日,我至少十時過後才能下班,只因今天是大除夕,才能網開一面。
離開位於商廈區的公司,附近一帶寂靜得像是半夜時分。我抱住裝有文件的工事包,打算回家之後繼續工作,即使明天是紅假期。對此我沒有怨言,我已經離開了那一家斤斤計較的公司,現在貿易公司當採購員。這工作我說不上很喜歡,但這是一家很有人情味的公司,老闆對待員工如朋友,毫不吝惜,原來這很重要,士氣好,大家才願意為公司賣命。
我趁沖曬店關門前最後一刻走進去,取回早前拿來沖曬的菲林和相片,然後去買晚餐外賣回家吃。
一邊吃河粉,一邊把照片都攤在桌子上,每一次都拿起來細細欣賞。除了負片菲林,我還開始用幻燈片,一張張小小的菲林鑲在黑或白色的膠框上,一個個繽紛的小窗口,記下一個現實中情節的某一刻,只有用光,才能看得見。但我不大喜歡俗稱「E沖C」的正片負沖效果,我還是對原來的色調較有好感。
在客廳工作間的一角,掛了幾條繩子,數十個小型木衣夾子夾在上面,每一個都夾上至少一張照片,都是我拍的Lomo照片。我發現,新鮮的照片根本不應馬上被相簿吃掉,當照片愈拍愈多,以繩子列陣才是最佳的展示方式。
我在剛沖曬出來的照片中挑選了喜歡的,這次共有二十多張,逐一換掉夾子陣中比較舊的照片。所有相片都不會被擺放超過三個月。除了一張,不難想像,那是我第一張用這照相機拍的照片,我不再介意把它展示出來。
近乎每一次,當我欣賞、整理或是替換照片,我都會想到你。要不是有你,其他所有照片都不會出現。
今晚是大除夕,我在所難免期待你會再次出現。我想,你也會欣賞我這一幅照片拼貼出來的畫布。
但我知道機會多麼的渺茫,有一年多的時間,我再沒在報紙上見到你的名字,我死心不息,甚至打電話到報館去,幾經辛苦接了又接,終於問個明白,原來你已經離職了。
今年,我待在窗前學着你拍倒數的照片,當然了,我的模樣幼稚得多──用這麼一台小菲林相機,沒什麼設定可言,單靠雙手擱在窗邊,看起來也真好笑。但這樣就是了,為了留下這一刻,用什麼方法也都沒所謂,一張照片有什麼的價值,不過在於是人的心念而已。
我把眼睛貼在細小的取景器前,倒數蘋果一顆接一顆的出現;我還是第一次如此留心這個景象。
自愛上拍照之後,我覺得自己的感官比以前開放了,更留意到身邊的微小事物,天空的顏色、雲的形狀、街角的貓、一列木屋;一道光,一抹影,視感上分出層次,雖不算有深度,但比以前好多了。
想到這裏我還能趕及在燈飾統統亮起的一刻按下快門,然後拉動下一格菲林,再拍一張密密麻麻的人潮。
我絕少拍自己,覺得自拍大多數都不好看。所謂好看,並不是要美目瓜子臉唇紅齒白那種典型的美,而是,我無法捕捉那瞬間即逝的角度。比起美麗,感覺更難求。
我多希望你能拍的不止是那些實用或者美輪美奐的新聞照片,甚至幻想你已經朝我所羨慕的攝影理想踏出一大步。如果你在,我一定會請你為我拍一張照片。
但我知道你不會再來,你不再是報館的攝影記者了。
數碼相機越來越盛行,連手機也可以拍照,可是我倒過來愛上了菲林拍攝的質感,這是數碼相機無法媲美的。我慶幸培養出這個嗜好,一整幅牆掛滿喜愛的照片讓我感到滿足,生活也不那麼單調寂寞。
人的腦袋很多時候都不可靠,假如有天,你不再是為了工作,而是像探訪老朋友一樣前來看看我,我一定會興高采烈地為你介紹這些我遇見過的種種。
06.12.31 晴
我很期待今晚的派對。
宴會在灣仔會展舉行,意想不到的是我成了他的舞伴。為此我早在三星期前已準備好晚裝和高跟鞋,七時半下班之後,還趕到化妝專櫃化妝,到髮型屋理髮,對我來說,華麗的打扮難得一見,畢竟這是個隆重的晚宴,我盡力令自己花枝招展。
終於,我沒再留在家中等你,也嚐試不去在意你會否撲空。
晚會上,我跟他一同等待倒數,跟他與他的朋友們聊天,享用美酒小食,甚至跳舞,在除夕的派對跳舞是一個最典型的節目,但我從來沒有嚐試過。雖然我完全不懂舞步,但只要跟隨節奏擺動身體,注意一下儀態,已經不會出洋相,夠令我愉快。
會場中有小型的倒數燈飾,小燈泡取代了熟悉的蘋果燈飾,我才發現,原來我只看過時代廣場的倒數,而且說不上是參與其中,極其量,我只是冷眼旁觀。
新一年來了,我們在人群中擁抱,互相送上新年祝賀。大會安排了攝影師,為來賓客拍照留念。他把我拉到燈飾前拍了兩張,原來是即影即有照,映像馬上現形。
我拿着寶麗萊照片,有熟悉的感覺,那是一種溫度,像那一牆Lomo照片的溫度。他卻不甚滿意,說照片不夠清晰,顏色說不上鮮明,更沒層次感可言。
他拿出一個小盒子,原來早就為我準備了新年禮物,他期待又着急的想我拆開,是一台新款數碼相機;他的選擇不難想像,因為他老是質疑為什麼這個世紀我還在用菲林相機。
他早就為新相機充了電,拉着我到處拍照,也試用不同的場景效果,對於這件新玩具,他比我雀躍得多。
倒數過後,是時候回家,我們一同離開。
凌晨時分時代廣場一帶的道路已解封,可是人還是很多;我目送的士離開,走過充斥酒精氣味的馬路,回到我的寓所,回到一個人的地方。
洗過澡,把新相機的照片拷貝到電腦,我的電腦是大學年代換的,來到現在又再次變得很「老爺」,面對這麼高像素的照片顯得力不從心。
縱使速度不濟,我仍逐一細看,試圖回味今晚的一點一滴。已經忘了到底有多久沒試過過一個如此充實的除夕夜,本想說這晚真的很高興,可是,那種快樂是短暫的,過後我又覺得,好像沒什麼留下來。
我倒了一杯開水,敷上過夜的水份面膜,鑽進被窩醞釀睡意。把玩剛收到的禮物,這個全新型號的相機集合了先進和方便,把人物拍得清清楚楚,顏色鮮艷繽紛,攤開那張印刷精美、簡單易讀的快速使用手冊,介紹了多種嶄新功能── 5毫米微距,3吋顯示螢幕,6個場景拍攝模式,8張人面對焦,10倍光學變焦,20張連環快拍,720高清影片,1200萬像素特高解像……這相機彷彿可以將整個世界拍進那張隨機附送的4GB記憶卡內,而他還嫌不夠,多送我一張16GB的;我笑說,可以連月球地球太陽的海陸空都統統收納在內。
趟在牀上的我突然記起了什麼,爬起來由手袋中找出那張寶麗萊,珍而重之的把它夾到那一幅照片牆上。
雖然日子開始久遠,但這堵牆壁很堅固,就算我把餘生拍的照片都貼上去,仍綽綽有餘。
07.12.31 晴
這晚我沒打算參加什麼慶祝活動。我又回復一個人,那個他才不到三個月就消失在我的生命裏。
我本來就不那麼渴望多姿多彩,我享受一個人的時光,唯有獨處的時候,才會聽見內心的說話,那些話沒分真假,也沒分表裏,都是真心的想法。
人們總是那樣害怕獨自度節,覺得那是沒面子。羞於孤獨,亦是因為不懂得面對自己。
我到美食廣場買了豐富的食物回家,加上一小枝果味香檳,慰勞挨過這一年的自己。現在的我更懂得欣賞生活中的細微部份,能輕鬆安靜地享受喜愛的美食,洗一個熱水澡,然後窩在沙發上看電視,不用憂慮什麼,已經值得感恩。
今晚高清啟播,電視轉播在尖沙咀海旁舉行的啟播儀式,容祖兒在寒風之中唱歌助慶,但我沒條件見識最近熱話的「高清化妝」,並非因為我的眼睛看得不夠清楚,而是因為家裏的電視是個盒子形的舊款式。別說是機頂盒,業主連電視也捨不得換新的,由我搬到這裏至今的八年,我都是安於以這個廿一吋的古董來看電視。
轉眼間,我搬到這裏已經八年了。
把一桌子食物都解決,滿足地放下木筷。電視上倒數節目已經開始了,我拿着果味香檳走到窗邊,跟過去八年一樣,樓下的人群已擠得水洩不通。
今年我沒有拍照的意欲,只想專注地等,等待新一年來臨。這時候門鈴忽然響起,我嚇得差點兒摔破手中的香檳;下意識看看鐘,現在是23:45。
我愣在窗邊不懂反應,腦海中千頭萬緒。門鈴又響了一下,我需要咬緊牙關鼓起勇氣才能過去應門,卻又沒留意到掛上防盜鏈,讓我手忙腳亂的,我是緊張得什麼也忘了。
門外很暗,我記起梯間的照明燈壞了,但我能馬上認出門外矇矓的剪影。
「你好嗎?」我沒忘記你的聲線,如此熟悉。
「為什麼你突然又出現?」
「來探望你嘛。」你微笑說。
我難掩激動,「我以為你沒當攝影記者之後,我家的窗戶就不再有利用價值。」
「別這樣說……」你一臉疲憊,「其實我一直想前來探望你,但,比我想像中困難。」
「困難?怎麼困難?」
「能讓我進來再說嗎?」
我開門讓你進來,當留意到你並沒帶你那一袋攝影器材,我為此暗喜,卻又感觸,「我真的以為你不會再出現。」
「我知道,我遲了許多,對不起。」
聽到你這句話,心裏一下子充盈起來,充滿得由眼眶溢出,乾澀的雙眼終被滋潤。
「傻瓜,幹嗎在哭?」你過來輕撫我的肩膀,語氣比以往任何一次到訪時都溫柔,「對不起,我太遲了。」你真的知道我的心事,讓我破涕為笑,擦乾眼淚,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。
「我終於來到了。」你顯得不勝唏噓,是的,你終於來了,我們都覺得這是難能可貴。雖然以前,我們的瓜葛明明只有那麼少。
你發現廳一角那幅照片牆,過去細看,驚訝地說:「你居然拍了這麼多!好厲害!」
「今年拍的不多,只有很少是新的。」
你差不多看過每一張照片,有的讓你微笑,有的讓你皺眉,最後目光停留在當中最陳舊的照片,伸手想要觸摸,「沒想到你還保留着……」
「因為是第一張相片,而且難得拍的是人物。」除了你,我幾乎沒拍過相識的人。
「為我再拍一張,好嗎?」
沒想到你會有這要求,但我很高興再次有機會拍你。我拿出良久沒操作過的LC-A,發現裏面沒有菲林,把屋子翻過一遍,也沒找到一卷新的,議:「上次剛好拍完了,忘了買……我到便利店買!」
「不……」
「為什麼?」
「時間到了。」
你拉着我走到窗前,下一秒我就明白你的意思,我們又在一起看倒數,在同一個熟悉的地方。當時間來到凌晨的一刻,我對你說「新年快樂」的同時,你卻對我說生日快樂。
我意想不到,笑起來,「還是第一次聽到。啊!昨天是你的生日,我卻從來沒有跟你道賀!」
「沒關係。」
我開始懷疑,「其實,那是真的嗎?除夕是你的生日。」
「當然!」
「真的?」我裝作狐疑。
「相信我……」你好像有點沮喪,我笑盈盈地點頭,沒意為難你。
「相信我,」你重申,「我一直都想來看你。」
你突然這麼說,讓我感到迷茫。其實我想要相信,只是覺得沒有說服力,「那為什麼,你只會在這一天出現?」
「不知道,只有這一天,我才是我自己。」你瑟縮起來,「不過,離上一次見你,感覺就像昨天。」
「但對我來說,太久了。」
我們安靜下來,其實我怕,怕這次之後,你又會消失無蹤,我說:「下年你再來吧,好嗎?」
「嗯,我會來的,到時再為我拍照。」
我笑,你也一樣,至少這一刻能相聚,已經滿足,這微小的心願。
「既然不是為了工作,就不用馬上離開了,是嗎?」
「多待一點時間,沒關係。」
我們靠在沙發上,蓋着棉被一起看電視,我娓娓細數現在的生活、過去的日子。在我們相識的第八除夕,我們終於能侃侃而談。
夜已深,慣了早起的我張着惺忪睡眼,一對黑眼圈深得嚇人。你說不如看着我進睡,然後才離開;但我不太願意,反正明天是假期,如果你不累,我們不睡繼續聊也可以。
其實我根本捨不得閉上眼,因為你說你能來的日子,一年就只有這麼一天。
少得完全不像樣,但,至少還有這一天。
你為我蓋好棉被,我仍聽到你的聲音,才經過不久,卻已是白天……我們一起出門去吃早餐……然後……我被晨曦曙光喚醒。
原來是夢。
印象中,不論是白日還是晚上的片段,都一樣像個夢。
被窩內暖烘烘的,但我第一時間起來尋遍了整個屋子,只有我一個人。
08.12.31 陰
這陣子我陸陸續續準備好一堆物品──新的地毯放在茶几下,漂亮的靠墊套,精美的客杯,罐裝茶葉跟茶壺,櫃子裏有一枝紅酒,冰箱裏有果汁和蘇打水;除了零食,廚房也有方便麵,雖然我沒有特別去做一頓宵夜,但我真的曾經上網找過一些食譜,並記下了一些喜歡的。
我還買了幾卷菲林,甚至,一份生日禮物。這一切一切都是為你而準備的,我想,這是我最想你出現的一個除夕。
我的倒數未到十時經已開始。等待的時間很漫長,何況每年都會重複,即使我曾多次暗自立誓,假如你再一次失約,我以後都不再抱等待的心態,但下一年,我還是會依舊留在家裏。
無聊時候我把菲林裝好,把家裏的每個角落都拍一張。上次這樣做已是前年的事了,那時候用的是那個他送的數碼相機,再上一次,則是剛剛收到LC-A的時候。我深信仍然可以找到沖曬出來的照片,可是數碼相機所拍的,卻要看「老爺電腦」的心情了。
整個晚上我都坐立不安,總是不自覺緊盯着櫃上的跳字鐘,發亮紅線像蟲一樣在我眼中跳動,看得久了就會灼痛視網膜,可是我還是按捺不住看了又看,怎麼還只是過了五分鐘。
我決定以浸浴來打發時間,也帶了收音機進去解悶。
沒多久,浴室內充滿霧氣,我在水中加入薰衣草香味的浴鹽,香氣與溫熱的水舒服得讓我快要睡着。
當我第二次聽見「囍帖街」在播的時候,門鈴居然響起來。
門外的人果然是你,我主動投案:「對不起,我在洗澡,沒想到你會早到。」我回頭看看鐘,原來已過了十一時五十分,似乎我真的在浴室睡着了。
「已經不早了。」你甫進來就坐到沙發上,神態自若得像個剛回到自己家的人;我留意到,這次你又帶來了你的單反相機,但只是掛在頸上,什麼隨身袋也沒帶。
「你等等,我去善後一下。」我躲入溫暖的浴室換過另一套衣服,因為剛才情急之下,來不急擦乾身體,衣服都濕透了。
待我出來的時候,你正拿着相機向我,「喀嚓」響了一下,把我嚇一跳,「我披頭散髮的還沒擦乾!」
「沒關係,旨在為照片牆加點新作,怎麼還是那些。」
我驚訝你居然會發現,「你認得當中的照片嗎?」
「我也奇怪,就像昨天看過一樣,記得的不少。」
我趁機抓起相機為你拍了一張,「老是你替別人拍照,讓我拍一下你。」
「只在這裏拍不夠有趣,我們出去吧!」你提議。
「出去?可是現在滿街也是人!」
「不會,我過來的時候,一個人也沒有。」
「怎麼可能?今晚是除夕啊!」
「真的!我沒騙你。」
你拉着我走到街上,雖然燈飾在閃動,但視野之內,馬路、行人路與廣場上真的一個人也沒有。
「你不感到意外嗎?」
「當然意外,但我沒法找出原因。」
頭上的蘋果燈飾逐一亮起,這是個奇異的情景,只有我們兩個的除夕倒數活動,仍在進行。
第十五個蘋果與2009年字樣亮起,半空的裝置爆開噴出萬千錫箔紙與紙條,更有歷時兩分鐘的煙火匯演,就像為我倆而發放的,那種感染力彷彿能跟元旦第一道晨曦媲美。
我回頭看你,你正在為我拍照,我能想像到,相片中只有我單獨一人,在元旦的零時零分,時代廣場上,漫天紙屑,源源不絕地飄落,詩意極了。
氣氛讓我忘掉弔詭感覺,我們在廣場內嬉戲玩耍,拍照留念。走到仍然營業的便利店,同樣是空無一人,連店員也沒有,我們在暖櫃內拿了兩罐熱咖啡,坐在馬路邊的梯級細細品嚐。
我呼出白霧,用手心接住其中一張飄落的紙屑,它不會溶化,實在的一張,沒停過落下,逐漸在地上積聚起來,像一層薄薄的雪,不冷也不會打濕衣服的雪,鋪滿整個廣場。
「這是夢嗎?」我問。
「也許是吧。」
「夢中是否什麼也能成真的?」
「那你有什麼願望?」
「我希望,這一刻可以長一點,甚至停下來。」凝望這個不可思議的景色,讓我依依不捨,「每一次,都要相隔了一整年;每一次,都不知道有沒下一次。」
「天亮的時候,我又要走了。」
「但,別再突然消失,好嗎?」我說出心底話。
你沒作聲,讓我的頭擱在你的肩膀上,我們就這樣依傍在一起,看着紙屑雪由夜空徐徐飄落,積聚在衣服上的紙屑愈來愈多,像蓋上被子。
其實我知道,這是夢,怎麼可能不是?從來沒試過,知道自己身在夢中。
我再次睜眼的時候,發現自己正瑟縮在沙發上,沒有蓋被子,衣服是半濕的,頭髮也沒有乾透,連布沙發也沾了一圈濡濕。
頭顱又重又痛,全身發熱,看來我是冷病了。
挨着星斗直冒的暈眩去查看相機,已經拍了三十多張,昨晚跟你一起聊天拍照是真的,可是記憶像默聲片一樣模糊又遙遠。怎麼我在這樣的狀態下睡着了,我全然沒有印象,無論我如何細心回想,都只是在清水中打撈。
曾經,你的體溫是如此的實在,卻總是在天亮之前就悄然無聲地消失。
夢醒了,你已經走了。
09.12.31 陰
家裏正堆疊了一個個紙箱,今年的大除夕是最應景的一年,棄舊迎新,今天我把家裏幾大袋雜物丟掉。
因為樓市暢旺,業主早前通知我,想要收回我租住的單位放盤。這陣子租金升得很厲害,再租房子一個人住會很不划算,跟媽媽商量過,我決定搬回去暫住。
在一個地方住上十年,積存的雜物一點也不簡單,我單憑一雙手,這些日子每天都在努力收拾。
大掃除往往是緬懷過去的好機會,照片牆上的照片,紀錄了數百個風景片段,像日記一樣,讓我重溫一次那些經歷。我特意由相簿中,找回幾張初初搬進來的時候拍下的照片,對比一下現在屋子所呈的模樣,我發現,十年來房子沒有任何大轉變,搬進來所用的家具、佈置、電器,大多數仍在用,只是顏色變了,變淡了,變舊了,變熟悉了,變靜止了。
而我自己呢?由準大學生到踏入社會工作,這些年來經歷過風浪起趺,有時候我會感覺到迷惘。我沒有遠大抱負,只要能安居樂業已經滿足;雖然,自由的獨居生活即將改變。
你的照片仍只有那罕有的一張,雖然去年我拍了一整卷,但卻沒有曬出任何一張,原來我竟然笨拙得沒把菲林捲妥,整個菲林根本沒有曝光。為此我飲恨了幾星期,到現在我更是後悔,因為實在不知道還有沒機會。
我要搬走了,可是我沒法通知你。對於你的一切,我一向都沒把握,我能做的仍只是留在這個地方,靜靜等到同一個時間,看你會否出現。
所有照片被我一張張拆下來,收入一個塞在櫃下的鞋盒內,裏面存了一疊舊剪報,刊載的都是你由我家窗口拍的倒數照片,我一張接一張的翻看,零一至零四年的一月一日,原來,只存了四張。
事實上,你跟我的淵源,遠遠不止四年。今晚,是我們認識十周年。
我想要找更多有關你的東西,無意間在鞋盒後面發現一份已經發黃的報紙,那霉舊的程度,令我以為那是十年前的報紙。我看看日子,卻只是零五年的一月一日,五年前,我生日的那一天。
我記不起為什麼報紙會原封不動塞在櫃下,最大可能是因為找不到你拍的照片,於是隨意亂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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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敲銅鑼,鼓鈸喧天,暮色沉沉的馬游塘村生猛了:金豬開陣,祝禱繚繞香燭,爐火熊熊蒸氣騰騰──村屋間空地搭竹棚張綵燈,筵開廿八席,熱辣辣葷素源源上桌來,觥籌交錯,賓主俱歡顏。
這是一場筵席包辦館「大來東南」主理的壽宴。食材爐灶、枱凳碗筷、侍應廚師統統到會來。從上世紀中葉起,大夥就像紅船戲班一樣鄉轉鄉,走過六七動盪、七八十年代經濟飛躍⋯⋯伙頭兵團今天髮稀了、背彎了,彈指間炒炸蒸燉,光芒依舊在。縱然行業日落江河,廉頗亦老矣,但這終究是他們的舞台,猶如大老倌踏出虎度門,必定傾力演出。
正月,是大來東南全年難得的忙碌時候,一個周日包辦了六七個筵席。人稱「倫叔」的老闆陳倫駐店調兵遣將:哪位師傅擅長哪些菜、走甚麼崗位、誰去煮日宴或晚宴甚至走兩場……他自詡為僱傭兵阿頭,「無僱傭兵,怎打成仗?我們有後生的,不是個個六十幾,八十幾也有,總之是耆英啦!耆英功夫夠,守門好,調味等等準確些。」倫叔八十歲了,依然精神矍鑠。
幾十年來他都行散工日薪制,有訂單就召集好兄弟埋班。這晚壽宴,他派出三個大師傅,四蒸兩炒六個爐頭,還有幫廚和雜工十三人。「我們包辦筵席,不可能跟酒樓一樣分工。」晚上十幾個樓面,日間已在油麻地店內劏魚剪蝦。
師傅也清晨六點多回店預備:需火候的燉湯、炸子雞上皮,以及每一個菜式的配搭得先做好。譬如「百寶鴨」,全鴨起骨,再釀入蓮子、銀杏、瑤柱、鹹蛋黃等超過八種材料,扣燜一小時,廿八席的鴨就花上好幾小時。筵席現場,師傅也「瓣瓣得」:砧板埋灶搬抬,隨時走位「執生」:上菜急起來也要掉下熱鑊去幫手排菜。「我們好似舊時打波,十上十落的陣形。」倫叔用荷蘭隊全能足球比喻。
包辦的承諾
藍田山上馬游塘村的壽宴,七點開席,午後雜工率先運來枱凳鋪設;師傅和食材工具在兩三點陸續抵達,起爐搭灶洗刷,肉食菜蔬調味料一一擺列開來。
五點多,鑼鼓響起,主家拜神;師傅開爐點火,首先熬煮糖水紅豆沙,而澆在大菜上的濃芡、炸油一一先推先熱待用;雜工披上白恤衫,變身侍應候命。準時七點,拜神金豬吃罷,冒着白煙好彩頭的「發財好市」啟動盛宴,主人賓客齊舉杯:「飲勝!」
大家酒酣耳熱之際,在爐邊起勁的師傅忽然停下來,翹首以待。原來主家要敬酒,樓面事前通報師傅歇一歇。「包辦筵席有一好處。酒樓一起菜就全部煮了出來。去到你府上就不是了:喂,師傅慢一點啦!遲幾個字再起菜啦!師傅就會停。」倫叔得意地說。
他強調,大夥臨時是主家的僕人,「也可以說是包辦的承諾,如果到時『我不喜歡做』,唔得!你幾大都做完那一晚。」像這天天氣不穩,主家搭的竹棚不能遮蓋廿八圍,要分頭二圍,大夥就分兩次煮食招呼,工時長了近一倍,酬金不變,也無怨言。
功夫,六十年前
這晚主家曾宏五兄弟為八十有一的母親擺壽。「我覺得在村搞到會很有氣氛。」曾宏說,原來四十多年前阿爺已跟東南結緣。跟冷餸翻熱的盆菜不同,筵席上每一道菜現煮現吃,那股熱辣辣給人驚喜連連:一條蒸魚上來,剛剛離骨,很嫩滑;熱炒燜煮,全是「小時候酒樓的味道」──沒複雜的化學調味,吃了不口渴。
賓主享用完鬆軟大壽包、濃甜紅豆沙,盡歡席散。師傅撤退,樓面收拾狼藉杯盤。時近午夜,大貨車盡吞爐具碗碟,消失於夜幕下;要不是賓主臉上的悅色酒氣,盛宴好像沒發生過。
倫叔說,筵席到會不是沒市場,飲食集團也設部門營辦,不過數獨立經營、既包辦「筵」(菜)又提供「席」(枱凳餐具)的筵席專家,九龍只怕剩下他這一家。而他,也入行超過半世紀了:1957年,十九歲的他由廣州來港做了一年錶行打雜,就投靠開包辦館的姑丈,從此走上包辦路。
「當時甚麼也不懂,何謂大雞三味?何謂四和菜三和菜?好烏龍。」知不足,學不倦。他晚上一有空就用舊報紙練字;看營業部怎樣寫菜單;入廚房偷師。後來他往外闖,包辦館、茶居,樓面廚房點心樣樣都做。「我們東南的事頭請人,席上揀菜薳,好挑剔,你不勤力不醒目他不睬你。」他先後入東南、大來兩間包辦館。兩店由甘日新和嚴志二人在1948年創立。1972年,兩位老闆退休打算結業,他於是和拍檔用盡十萬元積蓄頂手,把兩個字號合併成為「大來東南」。
筵有大小 無分階層
倫叔二十多歲就在包辦館當上大掌櫃。他回憶,行業在六七暴動前最興旺。大來經常到富貴人家的花園別墅做宴;主家一來喜歡包辦隨時候命,二來家宴私隱度高。那時,工廠在大時大節和廠慶也經常擺酒,「譬如唯一水壺廠、鄧芬記。有錢佬聚居的又一村、中半山、九龍塘,那時候很多……」倫叔不願提豪客名字叨光,只漏了嘴:「舊時總華探長是常客,現任不少高官警司也食過我們的餸菜。」
從前,包辦館街街也有,單是廟街已四五間,包括大來和東南。店本身也擺到三四圍,「那時無冷氣,太太們喜歡高髻頭,牛角扇吹到髻都歪了。」倫叔忍不住笑起來。六七年暴動後,有錢人紛紛離港暫避,兩店生意跌了八九成。及至七十年代,酒樓愈開愈多,「人家當然想嘆冷氣、更好的招呼和環境。」包辦筵席漸漸式微。
為了拓展生意,倫叔二十年前也做起盆菜來;沙士前甚至也做蛇宴。現在筵席和盆菜各佔一半。盆菜有幾百元一圍;筵席可達萬多元一席,但不多;千多元最平常。「貴婦狗生日請客仍然有;隱形富豪做生日、擺滿月,入伙一定要光顧我們啦!旺一下新屋。」他做得最多的是社團和大學千人宴。正月時,露宿者之家也訂了五席給附近油麻地、深水埗的街友。蒜香基圍蝦、菜膽百寶鴨、五柳炸石斑……他和師傅一視同仁用心炮製,佳餚趁熱派人連同摺枱碗筷用手推車送過去,服務周到無分階層。
老友一齊打天下
「我做了幾廿年,後生做到老了。」倫叔笑咪咪,總是腳踏白水鞋,手握一罐生力啤。接洽生意、買料、訂貨他一腳踢;廚房告急他就衝入廚房,樓面不行幫樓面。
「現在無人願意(接手)做這樣辛苦的事了。」大來東南到今天,打理人只剩他一個。人家退休坐公園,他很抗拒,有事做就開心,「回來認識多些朋友,老中青也認識一些,多好呀!同時跟社會不脫節。」
辦公枱上,毛筆墨盒放在手邊,他十年如一日為客人擬寫菜單。菜單值多少錢,他就買同等的貨給客人。「你不可以隨便一種貨給主人家,否則如何運作幾十年呀?蠔豉來說,客人需要大隻的金蠔或最大的沙井蠔,二百多元一斤,我需要買那些。小一點百多元甚至幾十元一斤,不同嘛!」
人隨行業走到日暮,倫叔一點不傷感。目睹同行一間間消失,唯獨大來東南撐了下來,他淡淡然說:「無人光顧,你就要結業。我們幸好有班老友記合作,圍威喂,打天下!」倫叔呷一口他形容為「生命之源」的啤酒,清涼、回甘。
舉重若輕 大師傅
謝龍師傅(67歲)
入行四十多年,去過上海、台灣做大廚。這日他中午和七十多歲的Man叔在上水煮了六圍,傍晚再來馬游塘村拍檔入行六十年的鄭成師傅炮製廿八席。一年之中,只年尾正月較忙,「如果靠包辦筵席搵食,真是無得食。」他在大來做散工三十多年,倫叔叫到,義不容辭。「當做義工舒筋活絡,是一種樂趣,大家老友傾吓偈開心點。」做廚師,謝師傅笑言:「客人讚好,證明自己煮得好。」
黃錫師傅(66歲)
曾在港島有名的包辦館歐燦記隨父做廚,二十多年前歐燦記結業,轉來大來。「上門到會好像酒樓,只是整個廚房搬過去,沒有搭棚的就在露天煮。」這天,他清晨六點多就返油麻地店鋪廚房張羅,蒸煮了七八成,現場來做兩三成。席散,其他師傅撤退了,他留下來搬搬抬抬,收拾物資上車,回店卸貨已過午夜。「做慣了, 沒甚麼問題。」錫師傅總是和顏悅色。
撰文:韓潔瑤
攝影:關永浩、葉天榮
大來東南筵席
地址:油麻地廣東道844號永發樓地鋪
電話:2780 3145

阿爺廚房消失的味道 在 飲食男女 Youtube 的最讚貼文
工業大廈埋沒了清晨的淡雅,卻藏着了默默耕耘的人兒。
不聽早鶯嗯哼,但聞水聲淙淙,不見淨泉,只見一老三嫩,分散於雪白的場所內,用水洗擦着工具。這是一家臘腸製作工場,看上去倒不像,架生雖說不上簇新,但也沒有半點油膩污損,可見製作者的執着。驟眼看來,似乎是自家製作,窗前微胖的老人,抬頭綻露慈祥的笑臉,介紹自己叫「錦叔」,是旁邊的短髮女生「阿儀」及較瘦削男生「阿文」的爸爸,至於一旁的胖男生,則是這裏的員工「阿斌」。他們幾口子經營着一家凍肉店,招牌是自家製的臘腸。她說,傳統於人的腦海內,都有個印象﹑有些記憶﹑有份懷念,沒有了會很可惜,然而,如果可惜的感覺只有一瞬間,它,就真的會慢慢消失。故此,她決意傳承,延續溫馨的滋味。
最佳的馥郁
臘腸,無疑是一種傳統。除了是食物,也是舊陣時回到家中的撲鼻香氣,不帶奢華高貴,卻屬一種親切。此刻,整個工場,就瀰漫着這一股馨香。十一月,是吃臘腸的季節,也是周氏一家人最忙的時候。臘腸嘛,畢竟是季節性的食物,天氣涼的話,日日開工,三十多度的話,數天才開一次工。做臘腸普遍是七月尾開始,到過年就收爐,收爐了,他們就賣豬肉。
「借歪、借歪。」錦叔邊高喊,邊與阿文雙手秤起一大箱豬肉,放到砧板前,隨即把豬肉逐塊執到砧板上,切成小塊備用。阿儀終於洗乾淨所有工具,滿意地步至兩個男人身旁,把切好的豬肉倒入碎肉機內,重複幾次後,阿斌就來到這邊,把一大盤碎肉拿到水喉處清洗,再交由錦叔秤味。秤味即調味,把大量豬肉倒到醬油中醃製,錦叔邊攪拌着肉碎,邊解釋他們的臘腸比坊間的偏鹹,吃起來更香口,秘技就在於用自家的醬油做臘腸,「我哋由阿爺個代就開始自己曬豉油,不過而家要喺大陸曬啦,香港邊有咁大個工場畀你曬?」語畢,他把碎肉撈起,與瘦肉混合後,於紅色大膠盆內大力攪拌。兩代人嘛,思想上始終有點差異,有時候阿儀會看不過眼,怕老爸太辛苦,故一直提出用機器取代人手,她捂着額頭道:「佢好執着,非常執着,比我更執着。」既然有科技可以幫到人,為何仍然堅持最傳統的一套呢?故此,在她大力推動之下,工場添置了不少機器。只是,有些事情還是親手製作方好,例如灌腸。
說時遲那時快,他們一行四人已經站於崗位上,用腸衣包裹着肉餡,再打針疏風。然後就是紮結,對於紮結,錦叔堅持不能有繩尾外露,這是老一輩人的執意。然而,不是所有工序都能保持如初,曬臘腸便是這樣一回事。誰都知道,臘腸生曬過比較好,但如今全都在工廠製造,根本沒法子曬,只能用烘焙方法,用風機吹乾。烘過後即完成,成品要回味七天方能賣。阿儀不是不理解老爸的想法,她自己也喜歡炭火焙,但法例不容許,不變也不行,她嘆口氣:「除非你令嗰樣嘢消失,咁佢就可以喺歷史中永恆不變。」永恆不變的,從來只有變幻。
時針依舊轉動着,提醒時刻都在更新。中午十二時許,工場已經完成了當天的使命。做好清潔工作後,錦叔跟阿儀就回到店鋪工作。這是阿儀恆常的生活,對錦叔而言卻不然。以往,做臘腸這一個行業十分興盛,有十來二十檔,那年代很多人排隊買臘腸,比現在旺多了。他由早上六時起床,工作至晚上十二時方下班。說起來,錦叔做臘腸已經五十五年,六十年代,剛來香港沒機會讀書,惟有跟隨大哥做臘腸,一做就是十年。後來,他決定自立門戶,立名號為「恆安」,賣豬肉及臘味,一直鑽研改良臘腸的味道,結果,另一個十年又過去。做得好端端的,名堂開始響之時,政府突然說要拆工場,當時要另覓工場太難,於是他只好一味賣豬肉。停止生產臘腸的期間,他一直都感到技癢,又偷偷地研究。至二零零三年,有位食家朋友說服他重出江湖,見心癮到了,自己也捨不得這一行,「研究咗臘腸味道咁多年,希望自己再親手做,我真係鍾情於臘腸,係真㗎。」把心一橫,將小店改名為「家香」,捲起衣袖再做臘腸。
聽到店名,阿儀立即豎起耳朵,彷彿急着告訴大家,名字由她而來。她的記憶中,家裏每一頓飯,幾乎都有臘腸作菜,她形容:「好難有一種食物,只要煮一煲飯,放上飯面,打開飯煲,已經有一種香味,令你返到屋企有一種幸福嘅感覺。」少女時期,身在英國讀書,每次回港,她硬要帶着一大袋臘腸離開。對臘腸有親切感的最大原因,當然是吃久了有感情,自小吃臘腸到大,她最喜歡一味獨門住家菜——臘腸蒸雞蛋。剛好是午飯時間,她埋首於廚房做着與爸爸的午膳,「呢道菜我由細食到大,我成日介紹畀啲客聽,真係唔係好多人識得咁煮,但其實又簡單又好送飯。」她先將臘腸切粒,加入攪拌好的雞蛋及水,放入爐內蒸熟就可以。對她而言,即使是簡單的煮一煲飯,放兩孖臘腸,就很有回香港的感覺,猶如回家吃飯,一解鄉愁。炊煙輕輕晃於招牌前,這是家的香味,所以她將小店命名為「家香」。
最好的教誨
錦叔率先放下碗筷,捧着肚子走到店後方,拿出兩大束臘腸步出店外,勾掛於右方的網架上。這是剛好回味七天的臘腸,此時吃就最美味,要慢慢吃的話,最好不要超過三至四個月。一位大嬸來到店前,躊躇了一會兒。錦叔見狀,就上前解疑。他執起一條臘腸,教說挑選時最主要按它一下,如果新鮮製造的比較軟腍,帶乾身一點,表面不會過於油膩,肥肉要雪白,瘦肉夠大粒的話,臘腸會肥身一點,「我哋行內人叫四堆,三堆瘦一堆肥,咁就最靚啦。」大嬸準備掏錢之際,一名少女連跑帶跳地走來,悄悄話兩句,就把大嬸拉走了。錦叔無奈地苦笑,他知道時代變了,老一輩喜歡吃臘腸,年輕一代卻不太喜歡,也不得不接受。反倒女兒十分積極樂觀,洗完碗的阿儀步出店外,拿起一包凍肉,謂:「我哋要考慮年輕人點樣先會食臘腸,可以做啲乜呢?」於是,她想到了將食法簡單化,並加入年輕人喜歡的元素,就如她手上一包臘腸冬菇豬肉釀雞翼,不止這款,還有黑松露臘腸等古靈精怪的味道。質素能保持的話,錦叔也相當願意接受新嘗試,銷量倒是其次,重點是令更多人憶起傳統的味道之餘,又將其推廣予新一代,好讓這種傳統的味道能傳承下去,阿儀正正與老爸理念一致。
畢業後,她回到香港打過幾份工,五年前,還是決定回到小店幫忙。某程度上是一個共識,發現爸爸老了,她希望傳承父親的熱忱及心血,畢竟,沒有了這種味道,還是十分可惜。這不是一個輕鬆的決定,很多東西都需要搬﹑需要抬,骯髒兼辛苦。打從回到店子工作,身邊朋友最常聽到的,就是她又去看脊醫了,「但我唔驚,我喺街市長大,同我爸爸賣豬肉,所以真係冇所謂。」然而,這一行還是面臨式微,老一輩已經老了,他們認識的老行家都不幹了,年輕一輩沒人入行,原因很簡單,大陸賣的臘腸三十至四十多元有一斤,香港做的臘腸,成本都不止了,競爭大得多。雖然賺不了錢之餘,又換來周身骨痛,但錦叔始終是開心的,他嘛,興趣多於賺錢。
比其他行家幸運的是,有下一代的延續:「個女唔幫手嘅話,我都七十歲啦,梗係要退休。」他其實也計劃了做完今年就退休,交棒給女兒。令他如此放心,因為女兒曾經跟他講過,所有事情都可以變,世界都一直在變,但工作的態度不能變,如果工作態度變了,所有事情都會變歪,所以她製作的食物一定能入口才賣。他也教導女兒不要執着,人上有人,一定有人比你厲害,盡力就好,做這一行,就要敬這一行。二人似乎心領神會,合拍地一同轉身步進店內工作去。
身教,已經是最好的教誨﹑最美的傳承。
採訪:黃寶琳
攝影:胡浩賢、謝本華
家香食品
地址:元朗福德街46B地下
電話:2479 4777
營業時間:9am-7p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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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爺廚房消失的味道 在 飲食男女 Youtube 的最讚貼文
自從港鐵開到老區西環,這店消失了,那店漲價了、味道不再了……
1967年開業的祥香茶餐廳,一杯奶茶依舊獨步城西。
「沖奶茶邊有秘密!最緊要工多藝熟,同靚茶葉。」老闆周錫豐73歲,40個寒暑就埋首這茶、這店。
颯爽健步日漸蹣跚,店亦老了,相伴相隨仍是如友的街坊、像家人的夥計。
「做人都係要有情有義。」周老闆說。轉瞬,他笑:「但到阿仔呢一輩唔work啦!」
隆隆打樁聲此起彼落,對面型格豪宅正賣得火紅。兩子跟在身邊近20年,實務接了,「情義」也種了,都說:「夥計就是財產。」
不論早晏、人多人少,祥香都是熱熱鬧鬧的。茶餐廳總共不過千五呎,樓上雅座靜一點;樓下客至,夥計光哥或阿卿即刻迎來,在水吧的成哥、守火位的全哥已經揚手打招呼,未幾大家已談高鐵、講波經。
熟客冰姐說兒子今年46歲,「佢未上小學我已拖住佢嚟。以前湊仔煮飯,當然滾水淥腳;退咗休,我起碼坐一個鐘。」這裏生客熟客,都不會催你埋單,隨便hea。
有些客早餐見,下午茶又見。林先生一周來4次,「最靚咪係奶茶囉!蛋撻、咖啡、雞尾包嗰啲唔錯。」祥香廚房小,食物貴精不貴多。麵包沒特定出爐時間,這樣快賣光就焗那樣,新鮮熱賣,一律4元,只是連鎖店的一半價錢。最搶手是蛋撻和蓮蓉雞尾包,前者最高峰日賣30多盤,牛油酥皮夠鬆化,蛋漿用密篩隔走蛋黃的薄膜,又下了鮮奶,滑不溜口;後者全港罕有,口味獨特。都是承上手製作,周老闆改良過,減糖減了牛油。
又香又濃的奶茶,更是熟客們的「例牌」。周老闆選取錫蘭一級茶,自家混合粗茶、幼茶、香茶,「外面好多茶葉係現成嘅,撈好晒,不過我信唔過。」茶葉一星期撈一次,每次200磅;想當年用人手撈,大汗疊細汗,好辛苦。眼前的老爺茶葉機,油漆剝落,但已順暢地運作了超過20年,原是他和夥計研發出來的,「慳咗人力,同埋分量、茶味可以自己控制。」
一杯奶茶,周老闆表示要茶色靚、有茶味、有香味,茶夠滑。人家表演沖奶茶,忽高忽低十足做雜技。周老闆笑言不用「花巧嘢」,茶拉兩三下就已足夠;拉茶動作在於看茶的顏色:「一壺茶裏面有14杯茶,滾好出嚟嘅我哋俗稱『新茶』,『食奶』比較少,『中茶』又多啲,去到最尾兩三杯我哋俗稱『老茶』,比較嚡口,搭多啲奶落去。」
所以,一杯奶茶要講究平衡,「奶同茶嘅比例係要靈活變通,對客、對夥計都一樣。」
今夕何年 1967……
祥香在1967年開業,上一手做了11年,周錫豐和父親周任泉接着頂手。當年父親的商業登記店叫「祥香園」,但上手「祥香茶餐廳」的銅字招牌,一字沒改,至今掛了40年。
父親之前在同區的東邊街與人合營茶居,自己是個職業司機,「爸爸勸我,你今年已經33(歲)。你唔學做生意呢,將來就只係個司機。」其時周錫豐已是三子之父,家擔漸重,給父親說到心坎裏,同意轉行求生機。
當時他住在九龍城,每朝四點半天都未光,就坐通宵小巴過來西環,率先回店開水電掣,準備就緒就到附近的員工宿舍叫人開工,「有啲夥計仲未起身呀!」事實上,早更由凌晨五點開始,為了留人,從頂手那年起,他們已供給宿舍。
父親不懂煮,擔當管理角色;周錫豐由零學起,櫃面、樓面、水吧、製造部、洗碗一腳踢。雖然辛苦,但相比揸的士,「心情輕鬆咗」,因為收入從此穩定下來。
夥計 就是財產
做生意,周錫豐認為最緊要有好夥計。「夥計心情靚,對客人係好啲,有好多笑容。」
在最困難的沙士一疫,夥計願意減人工,共渡難關,「所以,我覺得我呢班夥計好有人情味。」事過15年,他仍然記在心。「楊梅到處一樣花,夥計好嘅難搵,佢想搵好老細亦都難。」後生時,他有時不回家,同夥計「一齊喺宿舍瞓,一齊去消夜,大家好close。」當中不少至今相處了二三十年,夥計都叫他「豐哥」。有人鬥氣,他就居間排解,「大家一齊做嘢,見同事多過見自己的親人。「就似同坐一條船,都想開開心心啫。」
對夥計,他有求必應,借錢好少托手踭,數目由二三萬到十幾萬都有,「大家咁耐朋友,好似兄弟無分彼此。你對人好,希望人哋對番你好。」人善,難免被人欺。不時有人走數,通常一萬幾千;曾有個夥計借了五六萬,「講屋企難處博你同情,又話欠大耳窿錢,我希望佢還咗債,喺呢度專心做。點知幫咗佢,佢唔返工,石沉大海。」
雖然,他失望很多次,但仍堅持「做人都係要有情有義。」不過他補充:「到阿仔呢一輩唔work啦,社會改變咗,走我數嘅都係啲後生。」哪下一代如何管人,他不置喙,「要靠佢哋自己去摸索啦!」
近幾年他半退休,茶餐廳交兩個兒子打理:一個負責人事入貨,一個管賬。他天天仍舊返店和夥計食飯,過時過節福食固然豐富,每月初二、十六做禡必備一煲靚湯給夥計。
「我老闆風雨不改返來食飯,一定同我哋食。由佢哋第三代幾歲大佢就帶住我哋做,有份感情存在嘛,即係屋企人咁樣。」做了20年、管理水吧的成哥說。他打趣說,假如自己去第二處肯定無法生存,因為不習慣,「我哋都試過出去做替工,同事老細之間唔係咁樣。」他指老闆從沒罵過大家一句,接手的太子也一樣。
做樓面的光哥在祥香三十多年了,一樣盛讚豐哥對人人都好,也實話實說:「唔係年年加人工,邊做得咁長呀!」他娶妻生仔抱孫都在廣東老家,幾十年在西環樓下返工、樓上瞓覺,祥香就是他的家。雖然不時跟熟客搭訕,他手腳並沒因此停下來,抹完枱,又一支箭去招呼客人。
「夥計就係財產。爸爸教我同夥計融洽啲。」周老闆的孻仔啟文說。他自言讀書不成,二十年前回祥香幫手。賣麵包、入水吧、做樓面……甚麼都要懂都要做,無人開工時有壓力,無生意時又有壓力,「樣樣都經人手,我自己有幾多對手呢!所以要對夥計好啲。」
但願 情長久
大哥啟東一樣要賣麵包、做櫃面,朝朝清晨五點返早更,到弟弟啟文回來,他就計數理賬,落場四五個小時後又回來做到六七點收鋪。他是半途出家,之前做過股票,開過軟件公司,當年不太好景,剛巧父親做了手術需要休息,便開始替父親返早更。
「做飲食業都係困身嘅。」架着眼鏡、斯斯文文的他笑說。
「以前做股票(我)就係做盤房嘅,最緊要係快、準;好緊張,因為唔可以錯。呢度有啲叫做人情味,街坊真係好熟好熟好熟,嘻嘻哈哈又一日,做得又幾開心。不知不覺咁又差唔多16年喇。」重要的,說了三次。
祥香客多是本區人。周老闆形容2014年底港鐵通到西環,是店鋪繼沙士之後的第二個艱難。「一開始時,周末真係好旺,但過咗一段時間就靜晒。」啟文說。
交通便捷了,居民外出多,很少留在本區消費。人流減少,鋪租卻在升。祥香鋪位由78年租到現在,周老闆解釋為何不買:「有錢難買心頭願,業主不賣,你永遠買不到。」地產狂潮席捲過來,小店最易沒頂。幸好,業主相當講理由,沒因西環通車即瘋狂加租。但鋪,始終沒話事權,令他患得患失,「周圍的租金都升得很貴。誰不要錢呢?所以我也有一個憂慮。」
「有得做就做,做得幾耐就幾耐。」孻仔啟文說。
今天,三個兒子已經成家立室,周老闆最感欣慰。「我嘅責任就完喇,祥香等佢哋搞啦!」自己每日返鋪跟夥計食飯傾偈,見見熟客,就好開心。幾年前,他已懂抽身得自在:「我自己真的要交給後生做。佢哋喜歡就繼續做下去,有飯開就算,唔好理咁多啦。」
撰文:韓潔瑤
拍攝:關永浩
祥香茶餐廳
地址:西環堅尼地城卑路乍街107號
電話:2855 79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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